为了真话和老实话

为了真话和老实话

—节选于《约翰克里斯托夫》

“为什么要编?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。有的是给你伤心的时候唱的;有的是给你快活的时候唱的;有的是为你觉得累了,想着远远的家的时候唱的;有的是为你恨自己的时候唱的,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卑贱的罪人,好比一条蚯蚓;有的是为了人家对你不好,你想哭的时候唱的;有的是给你开心的时候唱的,因为风和日暖,天朗气清,你看到了神,祂是永远的爱,好象对你笑着……一句话说完,你心里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。干吗还要我编呢?”

“干吗要编?为的要做个大人物啊!”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训和他天真的梦想。

高脱弗烈特温柔的笑了笑。克利斯朵夫有点儿生气了,问:“您笑什么?”

高脱弗烈特回答:“噢!我啊,我是个挺平常的人。”

他摸着孩子的头,问:“那么你是要做个大人物了,你?”

“是的,”克利斯朵夫挺高傲的回答。

他以为舅舅会夸他几句,不料舅舅又问:“干吗要做大人物?”

“为编些好听的歌呀!”

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:“你想编些歌,为的要做个大人物;你想做个大人物,为的要编些歌。你倒象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儿。”

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不高兴。要是在别的时候,他决不肯让一向给他嘲笑惯的舅舅反过来嘲笑他。同时,他做梦也想不到舅舅会那样聪明,一句话把他驳倒。他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放肆的话顶回去,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。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:“大人物有什么用?哪怕你象从这儿到科布伦茨一样大,你也作不了一支歌。”

克利斯朵夫不服气了:“要是我想作呢!……”

“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。要作的话,就得跟它们一样。你听啊……”

月亮刚从田野后面上升,又圆又亮。地面上,闪烁的水面上,有层银色的雾在那里浮动。青蛙们正在谈话,草地里的蛤蟆象笛子般唱出悠扬的声音。蟋蟀尖锐的颤音仿佛跟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。微风拂着榛树的枝条。河后的山岗上,传来夜莺清脆的歌声。

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半晌,叹了口气,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克利斯朵夫说:

“还用得着你唱吗?它们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吗?”

这些夜里的声音,克利斯朵夫听过不知多少次,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。真的!还用得着你唱吗?……他觉得心里充满着柔情与哀伤。他真想拥抱草原,河流,天空,和那些可爱的星。他对高脱弗烈特舅舅爱到了极点,认为他是最好,最美,最聪明的人,从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错了。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,大概他很难过吧。他悔恨交集,真想叫出来:“舅舅,不要难过了,我以后不跟您淘气了!原谅我吧,我多爱您!”可是他不敢说。—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,没法说出心里的话,只热烈的拥抱着舅舅,说了好几遍:“我多爱您!”高脱弗烈特又惊又喜,亲着孩子,一叠连声的嚷着:“怎么啦?怎么啦?”然后他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了声:“得回去了。”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,以为舅舅没有懂得他的意思。可是快到家的时候,高脱弗烈特对他说:“以后,要是你愿意,咱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神的音乐,我再给你唱别的歌。”等到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的拥抱舅舅,预备去睡觉了,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。

从此他们常常在晚上一块儿散步:一声不出的顺着河边走,或是穿过田垄。高脱弗烈特慢慢的抽着烟斗,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,对着黑暗有点害怕。他们坐在草上;静默了一会之后,高脱弗烈特和他谈着星辰,云彩,教他辨别泥土,空气,和水的气息,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,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、叫声、响声,告诉他晴雨的先兆,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。有时高脱弗烈特唱些或是悲凉或是快乐的歌,总是那一派的;而克利斯朵夫听了也总是一样地激动。他要唱的话,一晚也只唱一支歌。克利斯朵夫又发觉,凡是要求他唱的,他总唱得很勉强;最好是要他自动想唱的时候。往往你得不声不响的等个老半天,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着”他今晚不会唱了……”的时候,高脱弗烈特才唱起来。

一天晚上,恰好舅舅不唱歌,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费了许多心血,觉得非常得意的作品,挑一个唱给他听。他要表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。舅舅静静的听完了说:“多难听,可怜的克利斯朵夫!”

克利斯朵夫懊丧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。高脱弗烈特带着可怜他的意味又说:“为什么你要作这个呢?多难听!又没人硬要你作。”

克利斯朵夫气得满面通红的顶了句:“祖父可说我的音乐挺好呢。”

“啊!”舅舅不慌不忙的回答。”他一定不会错的。他是个挺博学的人,对音乐是内行。我一点也不懂……”停了一会,他又接着说:“可是我觉得很难听。”

他非常安静的瞅着克利斯朵夫,看见他又气恼又伤心,便笑着:“你还作些别的调子吗?也许我更喜欢别的。”

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意思不错,也许换一个调子可以消灭刚才那一支的印象,便把他作的统统唱了一遍。高脱弗烈特一声不出,等他唱完了,才摇摇头,十分肯定的说:“这些更难听了。”

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,下巴发抖;真想哭出来。舅舅仿佛也很丧气的,一口咬定说:“哦!多难听!”

克利斯朵夫带着哭声嚷道:
“可是为什么您要说它难听呢?”

高脱弗烈特神色泰然的望着他, 回答道:“ 你问我为什么?……我不知道……第一因为它无聊……对啦……它无聊,它没有意思,所以难听……你写的时候,心里就没有什么可说的。干吗你要写呢?”

“我不知道,”克利斯朵夫声音怪可怜的说。”我就想写一个好听的歌。”

“对啦!你是为写作而写作的。你为了要做一个大音乐家,为教人家佩服才写作的。你骄傲,你扯谎:所以你受了罚,你瞧!谁要在音乐上骄傲,扯谎,总免不了受罚。音乐是要谦虚,真诚。要不然还成什么音乐呢?那不是对神不敬吗?亵渎神吗?祂赐给我们那些美丽的歌,都是说真话跟诚实话的。”